他本是個能幹、富有、有抱負的青年,很早就成了當地有名的“富翁”,但痛失愛妻後,他徹底變了。一本日記,斷斷續續記錄了他的心路歷程。
他曾在亡妻墳旁搭了個簡易窩棚,試圖陪伴她一輩子。後來,他隱居在深山巖洞裡,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,打造自己精神的“世外桃源”。山上的石頭和花木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。他說,只有在這遠離人群的地方,他才能毫無顧忌地生活在對亡妻的回憶裡。
對於他來說,只有回憶,才是甜蜜的。
巖洞人家猶如世外桃源
“說實話,本來,我的願望有無窮的力量,有著雄鷹展翅般的力量。”
--摘自王明蛟的日記(時間:搬進巖洞之初)
癡情男子王明蛟
酉陽縣城所在的鍾多鎮北面,是連綿起伏的大山,王明蛟的寒舍就在這深山中。
20日上午,步行近兩個小時的崎嶇山路後,記者爬上了大面山山巔,到了鍾多鎮鍾坨村4組。
這裡海拔1000餘米,人煙稀少,雖然陽光明媚,但氣溫很低。山的主體是石灰岩,一抹淡淡的雲霧繞過一道道山梁,消逝在遠處大山的褶皺間,給蒼涼的深山增添了一絲難得的靈氣。
四周無人,轉過一道彎,一聲拉得很長的狗叫聲突然打破山間的寂靜。遠遠地,竟有一縷炊煙自一堆石灰岩間冉冉升起,炊煙剛剛離開地面,就被山風吹散了。
稍近些了,依然只見炊煙,不見人家。直到走到炊煙升起的地方,才能發現,幾塊巨石形成的巖洞下,竟蜷縮著一幢低矮的小木屋。
房屋周圍,是一個由石頭和花木圍成的庭院,石頭是山上常見的石灰石,但形態各異;花木是山上常見的野花野草,但長勢很好。一群蜜蜂正圍著一簇開得正艷的白色野花嗡嗡亂舞。
不見人煙的大山裡,驟然出現的花香、灶煙、狗叫、蜜蜂、庭院、木屋……宛如世外桃源。
不遠處,一個中年男子正扛著一塊石頭向小屋走來。對突然造訪的記者,他沒有顯示出特別的驚奇。
男子將石頭放在木屋前,憨厚地笑著說:“你說這像不像只鷹?”本來,記者一點不覺得這塊石頭有什麼特別,經他一說,果然有些像。
癡情男子王明蛟
男子瘦削的臉上已有了皺紋,下巴的胡茬像是很久未刮過,臉上一直掛著開心的笑容。他穿著一件發皺的西服,一雙解放鞋裡的襪子使勁向上扯,紮在褲管外,露出了腳後跟兩個大大的破洞,和破洞下已結疤的凍瘡。
“哎呀!是哪個欺負了我的寶貝。”男子一聲驚叫,撇下客人奔向庭院角落一株紅籽,那株紅籽有些歪。他跪在泥地上,小心將其扶正,用手將周圍的泥土壓緊。那專注的神情宛如在照顧他的初戀情人。
半天,他才想起請客人到屋前地壩間的石頭上坐下。說這是屋,實在有些誇張,無非就是幾塊木頭倚著岩石下方搭成的窩棚,牆壁上到處是一個成年人可進出的縫隙,既不能完全遮風,也不能完全避雨。
如果說這算得上是房屋,那麼走進屋裡,才會發現,這只能稱之為山洞。房屋被隔成兩間。臥室裡,四分之三的地盤被岩石佔據,只能容下一張床。岩石拐來拐去,讓屋裡顯得像迷宮。廚房裡除了一個灶台,只能容下兩個人轉身,一不小心,頭就會碰到上方的石頭。
廚房裡,最顯眼的是一張掛在石頭上的巨大的女人畫像,畫上的女人30來歲,直髮,會心的笑容,溫柔的目光正好落在灶台前。畫像上方,寫著“愛妻吳婭娟”。
“婭娟去世快4年了,這幅畫從沒離開過我。”只有說起這幅畫時,中年男子臉上的笑容才會暫時消失,取而代之的,是深深的憂鬱。
因為窮,灶上的鍋裡很少有油水,也很少有油煙,所以,這畫像在廚房掛了兩年,一點也不油膩,但男子仍用柔軟的抹布輕輕擦拭著。這塊專用於擦畫像的抹布很乾淨,甚至比掛在繩子上的洗臉用的毛巾還乾淨。
王明蛟的“住所”
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這個家一點不過分,家裡唯一的電器是把手電筒,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張搖搖晃晃的木床,但主人似乎很滿足。
難以想像,10年前,巖洞的主人還是這個貧困山村裡有名的富翁。而現在,他卻住在日曬雨淋的巖洞裡,用他自己的話說,窮得連“買鹽的錢都幾乎拿不出”。
這就是王明蛟,36歲,因難忍喪妻之痛,兩年前,這個土家族男子帶著3個兒子搬進這個巖洞,遠離塵世一切,終日與大山為伴,寄情於山上的石頭和野生的花木,經營著自己的精神家園。
平日,他最主要的事就是回憶。
回憶,是甜蜜的,但短暫的甜蜜之後,卻是深邃的悲涼。
巖洞主人原是當地富翁
“我有了愛妻和寶貴的兒子,我們的存款已超過20萬元,身邊的幸福彷彿是我今生永遠的幸福。”
--摘自王明蛟的日記(時間:2003年喪妻前)
王明蛟原來的家也在這荒涼的大山中,離這個巖洞有半小時山路。
因為家裡窮,王明蛟小學未畢業就輟學了,跟隨父親上山採草藥、趕場賣草藥。聰明好學的王明蛟很快學會了父親的醫術。17歲時,他已開始自立門戶,在鄰近的銀嶺鄉擺攤謀生了。
1989年,王明蛟遇上了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女人--吳婭娟。那時,比王明蛟小1歲的吳婭娟腹部長了一個大腫塊,是王明蛟治好了她的病。
王明蛟曾有一個幸福的家庭(圖片與本文無關)
1991年,兩人結婚了,很快有了兒子。日子雖清苦,但王明蛟覺得很滿足,很踏實。
1996年,夫妻倆帶著3個兒子到福建打工。王明蛟在福建開了個中藥鋪,因為醫術高明,當地好多人稱他為“神醫”。他還招了5名工人開採大理石,當起了小包工頭。憑著自己的勤勞和能幹,到2005年,兩人的存款已超過20萬元,成了鍾坨村少有的富翁。王明蛟對未來充滿信心,他發誓要靠雙手讓妻兒過上更好的日子。
王明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去形容他的妻子,只是一個勁地說:“我們從沒吵過架。有她在家操持家務、帶孩子,我什麼都可以不操心。我愛她,我們很幸福。”
從那時起,王明蛟有了記日記的習慣,他要把與妻子的點點滴滴幸福都記下來。他總對妻子說:“等我們老了,都白髮蒼蒼了,我們再一起來讀這本關於愛的日記。”可就在王明蛟認為這種幸福將是“今生永遠的幸福”時,意外發生了。
“可怕的事情發生在2003年5月12日。從此,我過著不是人不是鬼的日子。一切希望在我心中消失了,真是無用啊……”
——摘自王明蛟的日記(時間:安葬愛妻後)
2003年5月12日,王明蛟永遠記得這個日子,記得這一天的每一個細節。那是一個下雨天,雨下得很大。
中午過後,吳婭娟纏著他上街,她想給丈夫買點像樣的衣服。“她給我買了一件T恤,一件襯衣,她還買了袋蘋果給孩子們帶回去。”王明蛟痛苦地回憶。
車禍現場(圖片與本文無關)
意外就發生在回家的路上,“我騎摩托,她坐在我後面,緊緊將我抱著,頭枕在我背上。雖然雨下得很大,我們都被淋透了,但覺得很浪漫,很甜蜜。”
經過一個急彎時,前方突然駛來一輛大卡車……車禍發生,吳婭娟倒在血泊中,紅彤彤的蘋果滾了一地。
吳婭娟眼睛再也沒睜開,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深愛的丈夫。
5月18日,王明蛟丟下在福建的所有生意,帶著妻子的骨灰回到酉陽。
王明蛟將妻子埋在離家不到50米的地裡,他還親手打了一對石獅,讓它們日夜守護在墳墓兩旁。
墓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一條小路,常有放牛娃牽著牛從這裡過路,王明蛟用了一周時間讓它改道。“娃兒不懂事會弄壞婭娟的家,行人會打擾她休息。”
王明蛟的母親冉茹萍說:“他回來過後,就幾乎沒吃過飯,成天總是哭。有幾次,我半夜起來,都發現他跪在墳前,黑暗中一個人自言自語,全家都以為他瘋了。”
真正讓家人覺得發瘋的是,安葬妻子不到一周,王明蛟就作出決定,他要在墳墓旁搭一個房間,一輩子陪著妻子。
3天工夫,王明蛟就用石頭做牆,塑料薄膜做頂,搭好了他的新家,就在妻子的墳墓旁。只有一間屋,屋裡僅能容下一張床,他將妻子的畫像掛在床的正前方。
“我沒打算讓孩子們也住在這裡,我本想讓我媽媽帶他們。但搬家那天,3個孩子默默跟在我身後,說要和我一起陪媽媽。離得那麼近,我感覺我們一家5口又在一起了。”
車禍害人啊!
王明蛟心裡充滿自責,他始終認為妻子是因他而死的。“她不給我買衣服,我們就不會下大雨還出去,如果我騎車騎慢點,她就不會死。我治好了那麼多疑難雜症,卻眼睜睜看著我最愛的人死在我懷裡,我真是沒用啊。”
王明蛟多次想到自殺。一次,正當他拿起農藥瓶時,大兒子王掌華突然衝進屋裡,哭喊道:“爸爸,你不管我們了嗎?媽媽不會原諒你。”兒子的話頓時驚醒了王明蛟。“我當時就想,把孩子們帶大了,我再去陪婭娟,這樣對她也有個交代。”
在這間簡易小屋裡住了兩月後,一熟人找到王明蛟,請他去福建合夥投資修公路。王明蛟同意了:“我要掙更多的錢,讓孩子們衣食無憂,這樣,我才能放心去陪婭娟。”
王明蛟將孩子們托付給母親,再次來到福建。2004年底,他卻空著手回來了。20萬元存款被一騙而空,他切實體會到了什麼叫家破人亡。
“過去的諾言失言了,如今的未來該是什麼樣?這真是命運,拋棄理想、勇氣和信心吧,實在支撐不住了。我已失去了理智。”
——摘自王明蛟的日記(時間:2006年7月)
人財兩空的王明蛟回家後像變了個人。
“那麼能幹、勤快的人,成天不勞動,每天只對著老婆的畫像發神,唯一的愛好就是寫日記,也不曉得寫些啥子。3個孩子全靠老人照顧。別人說他什麼,他也不回話,只是聽著。別人說完了,他就走開。”冉茹萍說。
日記本(圖片與本文無關)
王明蛟決定找一個沒人打擾的清靜地方,度過下半輩子。
經過反覆考察,他看中了山後面的一個巖洞,這裡很少有人來,他靠自己的雙手倚巖洞建起了新家。
2005年正月二十三,剛剛過完年的王明蛟就帶著3個兒子搬進了巖洞。那天,山上剛下過雪,晚上,父子4人蜷縮在一張床上,裹著僅有的一床棉被,互相偎依著取暖。
“爸爸,媽媽是不是變成星星了,我叫她,她能聽到嗎?”躺在床上,抬頭望著滿天的星星,7歲的小兒子王志國問道。
王明蛟眼淚一下子流下來:“她會聽到的。”
“媽媽,我們想你……”3個孩子稚嫩的聲音在深夜寂靜的山谷裡迴盪,王明蛟心如刀絞。
隨著王明蛟一起搬的,除了那幅畫像,還有一株山上常見的野花,當地稱“一藍籽茶花”。這是他和妻子結婚時共同栽下的,當時,只有拇指粗,如今已是枝繁葉茂,密密麻麻開滿了白色的小花,散發著清香,引來一大群蜜蜂。這是王明蛟的寶貝,閒下來時,他就對著這株花自言自語,就像是對妻子說話。
兩年來,王明蛟每天都會爬到山那邊,到妻子的墳前陪妻子說說話,訴說自己多麼想她,多麼愛她。
回憶,成了王明蛟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事。只有在沉浸在回憶裡時,他才有找回幸福的感覺。但沉重的甜蜜之後,他又會被巨大的悲痛包圍。
大山裡(圖片與本文無關)
痛苦時,王明蛟就寄情於山裡形態各異的石頭和各種野花野草,他一點一點把它們搬回家。別人鏟掉不要的,他把它們搬回家救活;生病了的,他為它們施藥;長得不好的,他把它們移回家小心培植。“這些石頭都是有靈氣的,還有那些花花草草,它們也是有生命的,它們就像我愛妻那麼可愛。”“愛妻”這個文縐縐的詞頻繁地從這個渾身裹滿泥巴的農民口中說出,一點也不讓人感覺做作,相反,有一種沉重的甜蜜和悲涼。
漸漸地,巖洞周圍已成了一個林園。唯有對著它們,王明蛟才會感到精神上的暫時解脫。曾有人無意間走到山上,看中了他從山上搬回的一截樹樁,表示願出2000元買下,可窮得連飯都吃不起的王明蛟不賣。
比起這些幸運的花草,王明蛟自己的物質生活就不那麼如意了。他的理想和抱負已徹底消失,他寧願每天對著妻子的畫像和山上的石頭發呆,也沒心思耕種土地。去年底,他才想在巖洞周圍種點小菜。實在沒錢了,他寧願到山下幫別人抬石頭掙點小錢,也不願給找上門的病人治病:“我連自己的愛人都治不好,我還行什麼醫。”極度消沉的王明蛟對生活已徹底失去了信心。
學校免去了這個貧困戶家裡3個孩子的所有費用,但王明蛟仍無力讓孩子們吃飽穿暖。家裡還是過年時吃了一碗肉,但父子4人一點也不在意。
每天早上,孩子們6點就得起床,步行兩個小時到山下的村小上學,下午5點過才能回到家。懂事的大兒子王掌華說,他們並不埋怨爸爸帶他們住巖洞,因為他們和爸爸一樣,深深愛著媽媽。
簡陋的屋裡,掛著亡妻當年為孩子買的口水兜和打的毛衣,掛著亡妻出事那天為丈夫買的衣服。王明蛟要讓孩子們每天都看到這些東西,他要提醒他們,永遠不要忘了媽媽。
大山深處
兩年來,王明蛟已記不清屋裡被飄進的雨雪打濕過多少次,已記不清在門口看到過多少次野豬,已記不清哭了多少場……
這些都是次要的,對王明蛟來說,他寧願躺在空曠的大山中,獨自看著準備和白髮蒼蒼的愛妻一起看的日記,沉浸在悲痛而甜蜜的回憶裡。但他從不在別人面前顯示自己的痛苦,他越來越喜歡笑,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這笑容裡包含了多少複雜的感情。
王明蛟也覺察出自己的無法自拔,他沒想到,自己治好了那麼多人的病,卻無法醫治自己內心的傷痛。他在日記中寫到:“拋棄理想、勇氣和信心吧,實在支撐不住了。我已失去了理智。”
為了兒子決定外出打工
“不能再這樣癡迷了。我起來了,我從模糊不清的夜夢中醒來了,我對自己說:‘我要穩住。美好的生活還在前方……’”
——摘自王明蛟的日記(時間:2007年1月)
今年春節後,王明蛟突然作出了一個讓家人驚奇的決定,他要外出打工。
冉茹萍哭著告訴記者:“我們勸過他好多次,可他不聽。我們都以為他精神有了問題,以為他這輩子就這樣完了。現在,他終於站起來了。”
“是兒子一句話驚醒了我。”王明蛟說,春節前的一天下午,3個孩子吃完他們自己做的半生不熟的白米飯後,小兒子王志國小聲說了句:“爸爸,你好久沒給我們做飯吃了,我們好久沒吃過肉了。”這是兒子第一次在爸爸面前叫苦,聽了這句話後,孩子們都哭了。
為了兒子踏上打工途中
王明蛟這才猛然發現,自從愛妻死後,自己一門心思全在亡妻身上,對孩子們照顧得太少了。最大的孩子才12歲,最小才9歲,他們成績都很好,王明蛟開始思考該不該讓孩子們跟著自己到巖洞裡來受苦。
對著妻子的畫像想了整整一夜後,王明蛟決定振作起來,他要外出打工,掙錢讓孩子們過上以前那樣的好日子。
冉茹萍興高采烈地將家裡的耕牛賣了1100元錢,她用這些錢在巖洞旁修起了一間石屋,兒子走後,她會在這裡幫兒子全心照顧3個懂事的孩子。
王明蛟在日記中寫到:“不能再這樣癡迷了。我起來了,我從模糊不清的夜夢中醒來了,美好的生活還在前方。”
王明蛟並沒想好要出去做什麼,但至少,他又有了信心。
王明蛟找出箱子底下妻子的照片,外出時,他要隨時貼身帶著:“等哪天我蓋起了新樓房,我把它壓在我寫字檯上的玻璃下。”但他再三對兒子們聲明,無論今後過得多好,這個巖洞下的家一定不能拆:“因為它見證了我對婭娟的愛。”